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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八年

民国纪年是从1911年辛亥革命后建立中华民国开始算的。1912年为民国元年,公元纪年与民国纪年的转换方式为:用公元年份减去1911(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所以1929年应该是民国18年。 民国十八年的大灾荒开始于这一年的一月十四日

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这一年西北大旱,有人说是百年不遇,有人说是三百年不遇。这百年或者三百年不遇的大荒年、大年馑,致使现在西北大地上还流传着这样一首当年的民谣:民国十八年来人吃人来狗吃狗,鸦儿雀儿吃石头,老鼠饿得没法走……

史载:民国十八年年馑始于1928年(民国十七年)。这是一次以旱为主,蝗、风、雪、雹、水、震、疫并发的巨灾,以陕西、甘肃为中心,遍及山西、绥远(内蒙古西部巴彦淖尔)、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八省,并波及鲁、苏、皖、鄂、湘、川、桂等省的一部或大部,灾情从1928年延续到1930年,人就像黄了的麦子被“刷啦啦”放倒,大地上就躺满了“挣命”的乡亲。倒毙在荒原上的饿殍死总计1300多万人。

陕西,原有人口1300万,在三年大荒中,沦为饿殍、死于疫病的300多万人,流离失所者600多万,两者合计占全省人口的70%。

甘肃,全省64个县有58个县受灾,灾民达250万,仅仅兰州的灾民就达11万。有6万人口的定西县,灾难过后只剩下了3000人。39.88万人口的兰州灾难过后31.88万,有8万人死于这场灾难。全省先后有140余万人死于饥饿,有60万人死于瘟疫,有30万人死于兵匪之手。(白文怡《话说民国十八年(1928)的大饥荒》)

就像一部电影里说的,所有的人都会死去,但不是所有的人都真正活过。

好了,现在就让我们开始,一起来倾听我20多年前采访到的一个老姐姐讲述的故事。

民国十八年的年馑实际是从前一年就开始了,那时我们住在发义埠(甘肃靖远)的黄河边上,那里与五佛寺(甘肃景泰)只有一河之隔,年馑开始时的那一年,天气有些不正常,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人们也粮食种到地里时,才发现天不下雨了。发义埠虽然离黄河只有几步路,但在河谷里,两边都是山,能浇上水的田并不多,大多数地方还是靠天吃饭的。老天爷一不下雨,人就没辙了。

五佛寺是一个很老的寺庙,里面的神位很大,香火也很旺。因为天不下雨,河两岸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佛,想到了求雨。从四五月份开始求,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求下来,到了六七月份,那些能浇上水的田里的庄稼眼看要下来了,但老天却下了一场冰雹,把那一点庄稼打得什么都没了。

虽说那些庄稼大多都是地主的,但有的时候对穷人来说也是个指望,因为地主如果能收上一点,多少会给穷人借一些的。如果连地主也没了,穷人的指望就彻底没了。看着地上的冰疙瘩和乱七八糟的庄稼很多人都哭了,认为日子没法儿过了。那场冰雹是我长这么大再也没有见过的,有的甚至有鸡蛋那么大,我们还听说有几个人被打死了。

冰雹过后,年馑算是开始了,一些人家开始断粮,另一些人家里虽然还有粮,但不是很多了。为了能把日子过下去,有粮的没粮的都开始借粮,粮食的价钱一时间便涨起来了。村庄里开始有一种吓人的气息在弥漫,人们虽说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都很难说清那到底是个什么。反正村庄里的气息是不对了。

大约快过年的时候,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家里都断了粮,一方面人们从远路上的亲戚那里借一些,另一方面满山遍野地找吃的,老鼠藏在洞里的粮都被人们挖出来吃了,山上也被扫得干干净净的,能吃的都吃了,能用的都用了,连一只野鸡或者兔子都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气息弄浓了。

大约到了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村子里开始有人去世了,大多是一些老人,他们舍不得吃,把吃的留给娃娃吃,把自己给饿死了。我们家的邻居是两个老人,住在一口窑里,儿子被抓去当兵了,死在了战场上,儿媳妇没几年就走了,把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女娃久留给了老两口。老两口年龄大了,都干不动活了,家里啥没个啥,老太太因为吃多了树皮,拉不出来,死了。没几天,老汉也死了,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肚子却胀得像个鼓,要爆炸了似的。大伙儿埋了他,那女娃就没地方去了,抱着我的腿叫我妈妈,说是自己能干活了,啥都能干,要让我收养她。

我被那女娃哭得眼泪花花的,心一狠就把她收留了下来。那是个好娃儿,那年月除了挨饿也没什么可干的,但她总抢着干活,干我们家的活儿,把那个院子扫了又扫,扫得亮亮的,扫着扫着就晕倒了,但爬起来接着扫,弄得人难受得不行。我不让她扫,但她怕自己不扫院子我就不要她了,所以还是拼命地要扫。为了不让她扫这个院子,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她过来,我给她梳头,一天到晚都梳,我想通过这个把饿给忘了,但我们的眼睛都被饿得蓝旺旺的。

现在想起那孩子用那饿得蓝蓝的眼睛看我的样子,心里痛得要死,她饿,但她不敢对我说,怕我不要她,而家里确实也没吃的了。

大约到了过了一两个月,人们把似乎是一瞬间把远处近处的只要能吃的草根都被人弄光了,山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连个老鼠也没有了。太阳白花花的,人抬头一看眼睛里就冒花花,一些人甚至还会因此晕倒。所以大家那时都不敢看太阳,干什么事都低着个头,身体也仿佛缩小了一圈,能被大风刮跑似的。

日子就这样没法过了,地主家的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锁得严严实实,不敢在白天做饭了,怕穷人们抢,晚上偷偷地做一些,但那味道一出来,整个村子都会闻到的。

地主晚上做饭的时候,穷人们都会走出家门来,嗅着那饭菜的味道解饿。有一些人蹲在地上闻着闻着,一起身就死了。时间一久,一些人开始商量着怎么去抢了,而另一些从远路上来的人在村子里要饭的人,走着走着就跌倒了,死了,被扔在一些山沟里,也没人管。

起先时,村子里还有几条狗,但后来狗也没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一天,我丈夫几个远路上的亲戚来到咱们家,说是来借粮,但咱们哪有粮借呢?我们家都断粮好几个月了。几个人坐下来和我丈夫一商量,决定去环县,原因是他们听说环县有一个同姓的是地主,大地主,兴许能找个活路。

我看着那几人不像好人,但我丈夫说不管好坏都是一家人,去环县兴许还有个奔头,不去只有待在发义埠饿死。我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们一起走了,那几个人让我把那女娃扔到黄河里去,我舍不得,就背着她,我一个人背不动,就和我丈夫换着背,娃娃在我们的背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快要饿死了,大约走了整整两天,我们才要到了一顿饭。随后,我们进入了一个没有人的大荒滩,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地方,反正那里是一个荒滩。就像我丈夫他们不知道环县离我们有多远,反正就朝着东南方向走。

有天晚上,我们住在了一口破羊圈里,我和我丈夫还有那娃儿住在一口破窑里,那几个人住在另外一口窑里。我丈夫意外地在那口窑里得到了几颗鸟蛋,也没告诉那几个人,让我和那娃儿生吞了下去。吃上一口后,我们很快就睡着,睡得很死,那娃儿就睡在我怀里,但我一觉醒来去发现那娃儿不见了。我起身去寻找,结果是我发现她已经死了。

我想哭,却听到旁边有动静,就想上前去探个个究竟,窑里烟薰火燎的,一条狗被那几个人大卸八件了,地上是的滩血,刀子就在血上,明晃晃的,狗的头就在不远的地方,张着嘴像是要咬人,但眼睛却闭得很瓷实。我听见那几个人说:“过几天不成了我们就抢就杀,这年月谁还管那么多!”我被吓得缩了回来,叫醒我丈夫,拉着他就是个跑。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不知道我们跑了多长时间,我一跟头跌倒再也跑不动了,我丈夫就哄我说那几个人追了上来,要杀了我吃肉呢,连拖带拉让我接着跑,只要我实在跑不动时才在一条沟里躺了下来。大口大口喘息了一阵子,我哭了,我看见天上全是那女娃的眼睛蓝旺旺的,还有我给她扎的那个小辫子,上面的半截红头绳和一根根的头发我都能看见,密密麻麻地把整个天都遮住了,又像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要把我拽到天上去,拽得我的心老痛老痛。

随后,我开始哭着埋怨我丈夫,说是他给家里弄来了坏人,投奔什么亲戚,要不我的娃儿也不会这么快死。我丈夫什么也不说,爬在地上拍打着地皮哇哇大哭。大约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哭不动了,都迷迷乎乎地睡着了。

太阳升起来时,我们都醒了,但谁也都不想再动一下了,也没有动的力气了。我丈夫对我说:“就死这儿算了吧!”我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想起家里的那口窑,窑里什么也都没有了,米面缸底和锅底都能照出人影来,我感觉自己还在那窑里,看着那缸底和锅底里的影子,想让自己的影子变成粮食,随后,我又看到了那娃儿的蓝旺旺的眼睛,像天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哭了,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里流出,我看见那娃儿还在扫院,人还没有扫把高,一个劲儿扫,扫着扫着就跌倒了,随后,我把她抱起来,她看着我,但就是不给我说她饿。到这里,我对自己说:“死了就死了吧,死到这儿也好。死了不用吃饭,就可以见到我的娃儿了!”于是,我再次迷乎着睡着了。

大约到了中午前后,我们躺的那条沟里跑过几个人,惊醒了我们。我们以为是那个人来追上我们了,下意识地一骨碌爬起来要跑——我们虽然饿得不死了,但我们不会与抢人的人为伍,饿死了,我们也要做个本分人。

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追着另一个女人在跑,那个跑在前面的女人傻笑着,手里拿着一块肉,叨在嘴上,嘴角里还有血。很快她就被后面追的女人和男人追上了,摁倒在了地上,但她很快便坐了起来,拿起那块肉接着傻笑着啃:“你们想吃我的肉肉对吧……想吃我的肉肉对吧……”

追上来的男人和女人看着她的样子一个劲儿地摇头,我和我丈夫也不敢过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坐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地看着。忽然,那个追人的女人回过头来对我和我丈夫大声喊:“哎,亲戚来帮个忙啊,别让她吃了!”

我们走上前去,那个追上来的女人试图从那个吃肉的女人手里夺下那块肉,正想搭把手时,却见吃肉的女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条烧焦了的狗的腿——我们看到了被烧黑了的爪子和狗皮!

吃肉的女人爬起来疯跑了,还是时回头傻笑,追上来的女人还想追,但被男人阻止了。男人说:“算了,疯了!”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开了:“老天爷啊,你这成了个啥世道嘛,怎么就人吃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了呢!”我和我丈夫被哭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转身要走,但女人却对大声命令我们说:“不许走!”一时间让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随后,我和我丈夫被女人带到了一条不远的沟里,那里长着很多莃(音席,西北人常拿它做扫把或者编背斗)子,但由于天旱都死光了,枯叶败枝一点便燃。在那里,我们看到了被烧了的少了一条腿的狗,女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天爷啊……”男人也跟着跪了下来,一个劲儿地摸眼泪。那被烧焦了的狗看得我和我丈夫心里直颤——它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尸体都糜烂了。

过了很长时间,男人拉着来到了一个水冲的“胡泉”(音,山沟里被水冲出的窟窿),我和我丈夫在附近找了一些黄土坷垃帮男人和女人把那狗给埋了。这时候,我和我丈夫都很想很想那个被饿死的孩子了——她是跟着我们被饿死的,而我们还没来及埋了她——我们的心里非常非常地难受。

我们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是一对夫妻,他们追的那个女人是女人的娘家嫂子,吃了不应该吃的东西,脑子有些不对了。女人本来想要给娘家送点吃的过去,谁知哥哥不知逃荒去了哪里,饿得有些神智不清的嫂子没办法竟然吃了动物的死尸。女人的娘家就在不远处,是一个叫“乱窑” (音)的村子,女人说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不是饿死的就是逃荒走了的。我和我丈夫远远地都能看到背风山梁后的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层雾蒙蒙的死寂之气。

女人哭够了突然问我和我丈夫:“亲戚,你们去哪里?”

我和我丈夫没说话。

男人说:“这年月还能去哪里?一看就是逃荒的……”随后从怀里为摸出大半个黑馍递给我和我丈夫。

女人说:“亲戚,我看你们也饿得不成了,这年月走到哪里都是个死……你们还不如到我家去……”

我和我丈夫齐刷刷地给眼前的这一男一女跪了下来。女的说:“亲戚,不跪,承受不起,要跪咱们就一起给我这老天跪下吧……”随后,我们四个人面对那疙瘩黄土围着跪了下来,女人率先哭出了声:“老天爷啊,我们都有什么罪啊……你怎么就这么惩治我们这些个来到这世界上的人呢……”

我的心里一起想着那娃儿,我看见天上全是那女娃的眼睛蓝旺旺的,还有我给她扎的那个小辫子,上面的半截红头绳和一根根的头发我都能看见,密密麻麻地把整个天都遮住了,又像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要把我拽到天上去,拽得我的心老痛老痛。

我对我丈夫说,我们得回去把娃儿埋了,娃儿跟着我们没吃过一口能饱的吃的……



历史附录

在民国十八年这场空前的大灾难面前,人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甚至说是微不足道的。此时,需要政府强有力的措施,而此刻冯玉祥系统甘肃省政府主席刘郁芬却忙着和省内的其他军阀开战,致使本来早就该展开的救援行动迟迟没有铺开。

直到1929年3月1日,刘郁芬才向南京国民政府电告灾情云:“甘肃各地,连年天灾兵祸,田庐毁没,村落焚毁,树皮草根,俱已食尽。人相争食,死亡枕藉;山羊野鼠,均已啖罄,既乏籽种,又缺耕牛,废时不遑,失时谁计?虽有活壤,终成石田,似此情势,将坐谈春耕,无望秋收。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者在百万以上,哀此边民,宁不同归于尽!”

5月5日,国民政府派内政部长薛笃弼(薛曾任过甘肃省省长一职)视察完陕甘后,给国民政府行政院报告说,甘肃有灾民240余万。并且说,灾民们把各地的草根树皮都吃完了。

当然,这些仅仅是官方的说法,实际上灾情比这要严重得多。民国十八年全省有近240万灾民死亡(1932年的统计为约300万人死亡)。也就是说,国民党政府报告中灾民数量,实际上接近后来死亡的灾民数

1929年斯诺采访过大饥荒的内蒙古萨拉齐,根本就没有兵燹,却饿殍满地。他夫人1981年整理出版的《斯诺的中国》一书(Edgar Snow’s China,Random House,1981,这本书好象没有中文译本)中提到,“饥民的尸体经常在埋葬之前就消失了……”这本书中有很多斯诺拍摄的骇人的饥民尸体的照片。

1929年6月26日《申报》报道,甘肃“全省78县至少有四成田地,未能下种子”,“遭旱荒者至40余县”,灾民“食油渣、豆渣、苜蓿、棉籽、秕糠、杏叶、地衣、槐豆、草根、树皮、牛筋等物,尤有以雁粪作食者。至瘠弱而死者,不可胜计。”

[陕西民歌·卖老婆]

民国十八年,遭下大年馑。熬糊糊,涮糊汤,三天喝两顿。民国十八年,遭下大年馑。打了二斗秕高梁,有皮没瓤瓤。

叫声张表哥,我想卖老婆,老婆跟我受可怜,穷光景实难过。大的七八岁,小的两三岁,撇下的怀抱的,谁要给给谁。不是我心狠,实是我家穷,娃他妈你别伤情,先设法逃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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